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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德随后跟了来,左手揭起呢帽,右手掏出衣袋里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走到茶馆门口站住,看了太太微笑。她两道眉毛一扬,笑道:“你看还是谁不行?博士点着头道:我不行就不行,我决不勉强充好汉。”说着,在桌子一边坐下,笑道:“太太,坐在这种地方等车子,你知道不是生意经了。休息一会子,我们坐滑竿回去吧。你受不了这个罪。”她笑道:“你以为我是勉强充好汉吗?”博士笑着没有把话再向下说。她自然也不跟着再向下说。第二次各泡了一碗沱茶,西门太太便觉得不是像初次那样难喝,口渴了喝过半碗茶,再喝半碗,接连就兑上了两次开水。这样的枯坐了半小时,西门德就去买了些瓜子、花生、糖果之类,放在茶桌上,笑道:枯坐无聊,我们抬抬杠吧。她道:“这是什么话?”说着,一赌气站起来,借了这赌气的一个姿势,就走出了茶馆去。西门德赶快会了茶帐由后面跟着来,追到向黄桷垭的分路口上,几个抬滑竿的轿夫子,正围了她讲价钱。
西门德看到,脸上透出了一点得意的微笑。她立刻就很快地挥着手道:“过去过去,我们不坐滑竿。”西门德淡淡地笑道:“还是坐了去吧,到家得有几里路呢,而且路也不好走。”她道:“我反正拚得你过,笑话,我走不回去?再走两遍我也不在乎。”西门德道:“那么,我不送你了,我过江去一趟。”说着,果然立刻转身走去。她始而还不信博士真走了,站着迟疑了一会子,约莫有五分钟,然后出了一笔高价的价钱,坐着一乘滑竿走了。西门德不免在罗家坝兜上半个圈子,也就坐了滑竿回家。到家时屋子里静悄悄的,推开房门一看,太太已是和衣在床上睡着了。博士心里暗喜,觉得不怕这位夫人难于对付,只要稍微肯用一点脑筋,那就胜利了。
到了次日早上,她自是醒得最早,而西门德却痛快的多睡了两小时,不像过去两日受到情不能堪的聒噪。醒来之后,自自在在地吸烟、喝茶、看报,太太不再要他到海棠溪接车子了。午饭以后,太太还是不提什么,西门德口里衔着雪茄,架了腿坐在沙发上,故意的向太太道:“家里还有咖啡吧,熬一点喝可以吗?今天我的兴致很好,我想看几页书。”她道:“熬咖啡你喝可以的,可是你今天下午,总也应当到海棠溪去一趟呀。”西门德还没有答言,门外却有人接嘴道:“不用去接我,我自己会来报到的。”随着这话,区亚杰走进了屋子来。他上身穿着一件麂皮甲克,下套长脚青呢裤,不过周身都带了灰尘,脸上的健康颜色,也是浮出一片黄黝的汗光,充分的表示一种风尘之色。他手上拿了一顶灰呢的鸭舌帽,见着主人翁夫妇各鞠了一个躬,很诚恳的执着晚辈晋见的礼节。
西门德立刻迎上前执着他的手道:“辛苦辛苦,我们接你三天都没有接到,今天不接你,偏是你又来了。”西门太太正也是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在亚杰后面紧随着有一个跑码头的孩子,他将小扁担挑了一担东西进来。前面是两只火腿,另外一个小篮子,篮子里面有许多大小纸包。后面是两篓广柑,也附着一个小篮子。这些东西在楼板上放下,亚杰掏钱将小孩子打发走了,才笑道:“这和押运的货无关,是我个人沿路买的一些土产,请博士和师母的。”西门太太笑道:“我们也要出门坐飞机了,哪里带得了许多东西。”亚杰愕然的,望着问道:“你们要出门到哪里去呢?”她笑道:“我们要到香港去住家了。”西门德皱了眉笑道:“这消息虽是你所急于要宣布的,也不要这样太急,人家远道而来,还没有坐下呢。她道:“我哪里是急于宣布这消息,也不过因话答话罢了。”
博士不再和她辩论,一面叫佣工和亚杰送来茶水洗脸喝茶,一面陪他谈话。亚杰告诉他:一路都还顺利,只是过路的特别交际费,多用了一点,有帐可查。也就因为这样,路上没有什么留难,不然可能在最近的一个关口耽误个三五天。找了一点机会,昨日下午闯过来,今天上午九点多钟,就到了海棠溪。
西门太太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这就插嘴道:“亚杰,你只管要赶到码头,忌讳都不顾了吗?”亚杰道:“什么忌讳?我倒没有想到。”她道:“你们的规矩,不是在上午不许到站的吗?我还是昨天才知道这规矩的。”亚杰笑道:“没有这话。”博士只管向亚杰以目示意,要拦阻这话,可是已来不及了。她望了博士道:“好哇!你又是骗我的!”西门德起身向她欠了一欠腰,然后笑道:“虽然是撒谎,也完全是善意的。假如不说这话,也许你上午就要去接他,那你就更要受累了。”亚杰也向她欠着身子笑道:“要师母去接我,那真是不敢当。西门太太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是个性子急的人,听说有机会要到香港去,我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可是你没有回来,我们这一笔帐没有了结,怎么走得了呢?我要走,我就盼你来,所以我就去接你。”亚杰道:“那真是抱歉得很,师母也不打个电报给我,我怎么会知道你到码头去接我?”西门德道:“就是打个电报给你,你也不能不分昼夜的走。她未尝不晓得你自然会来,不去接你也并没有关系,可是她心理作用,能在海棠溪接着你,她心里就可先安慰几小时。”亚杰笑道:“现在师母可以去筹备一切了,车子同货全到了,货也好脱手。只要我们不太贪图多得钱的话,很快就可以脱手。这个年头你还怕有货变不到钱吗?人家只怕是有钱买不到货。”西门太太便回转头来向博士道:“我们也不靠这一次发财,就靠了天,我想能挣几个钱,我们就脱手卖了它吧。”西门德笑道。岂但是能挣几个钱我们就脱手,少蚀几个钱的本,我也肯脱手。
亚杰倒吃了一惊,望着他道:“怎么回事?时局有什么急遽的变化吗?”博士笑道:“时局没有什么急遽变化,难道我们心理也没有什么急遽变化吗?我们现在急于要到香港去,不违背这个原则之下,我们是无论什么都可以牺牲的。”西门太太听了这话,不觉得把眉毛一扬,因道:“你老说这些俏皮话干什么?那么,你一个人到香港去,我不去!”她正坐着在喝茶,把茶杯放了下来,扑笃一声碰着茶几响,站起身来就向卧室里去了。
亚杰自知西门太太的个性,就不放在心上,向西门德报告了一番路程的经过,将昆明贵阳的购物价情形,也略说了一说,就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交给博士。博士看了一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当年在中学里面当教员,哪里会有这样一番见识,我们走是走定了,我们走了之后,你打算怎么样?你令兄看到我们跑进出口,他也红了眼,要跟着我们学,你看怎么样?”亚杰笑道:“那也好。不过我也是青年,觉得大家都沉迷在见钱就挣的主义下不大妥当。亚英他为了生活,在郊外一度作小贩子,这是可以原谅的。现在家庭生活不会像以前困难,最好还是让他去学医,钱的方面,我可以帮助他。兄弟三人牺牲我一个人够了,他何必也要作这种游击商人去?西门老师该劝劝他。”西门德笑道:“劝他?能劝他的只一个黄青萍,可是她又走了,失恋的痛苦,让他更急于要去发一笔财,以便挣回这口气。他对于你很羡慕,他说你现在发了财,那朱小姐又时常的打听你的行踪,这一个对比让他……”亚杰摇着手道:“老师,我们谈生意经吧。现在我们就到海棠溪去,以便把货运过河来。”西门德道:“让它在堆栈里放几天吧。”西门太太却在隔壁房间里高声插嘴道:“对了,让它堆在货栈里过上一年吧。囤积居奇,怕不会再涨个十倍。真是报上说的发国难财的人,胃口越吃越大。”西门德听了不作声,向亚杰微微的一笑。两人都知道她急的是为了什么,也没有和她辩驳,只是继续的把生意经谈下去。
《牛马走打一正确数字》第189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