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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宝音神色无变地坐着,像是在无声地表示她对秦一眼下之言并不感兴趣,可她微垂的目光却随着秦一的话语而微微闪烁,显然并未完好地隐藏起自己心中实欲对秦一身份一探究竟的急切。
待到秦一稍稍停顿,她便悄然抬起目光。
似乎是略略有感于面前华族女子话语中流露出的真诚与推心之意,她一直微露于面上的戒备之色一时间亦有所消减。
秦一淡淡看她一眼,嘴角抿起一个浅显的弧度,“在我十一岁那年,祖父为我延请了我此生第一位、亦是唯一的一位老师。她出身于澜州云氏羽族,曾效力于羽皇的鹤雪团,在当年宁州的蛮羽战场上屡立奇功,却在被派去刺杀蛮族首领的途中因一时疏忽而失手被俘,随即被人带往瀚州,在受禁整整十年之后才得以离开北陆。”
闻言,宝音的脸色霎然变得僵白。
她顾不得再掩藏心绪,竟直通通地抬起头来盯牢秦一,美丽的双眼中仿佛有小簇火苗在跳跃。
秦一却视若无睹她此刻的失态,只是继续道:“她高贵而美丽,心性刚硬而为人正直,待我如同一己所出,不仅教我习得蛮、羽二语,更是将她所负之绝世之术悉心传授于我。多年来她与我虽是师徒相称,但我却在心中一直将她当作母亲一般相待——我自幼失母,倘非有她多年间对我无微照拂,只怕我亦非如今这模样。”
“论年纪,王后应是小我两岁。”她停顿少许,又温和地微笑,“倘是王后不介意,可与我以姐妹相称。”
光线自朱门隙缝中投射入内,白玉案几上的石镯被镀上了一层流金光辉,其上的云纹似会涌动,光华流转间迷惑人眼。
“这枚石镯是我受老师所馈,”秦一揽袖伸手,将它向宝音轻推过去,“但我却想,此物由王后收着会更为安妥。”
宝音复又将目光挪至石镯上,眼中瞬间水雾氤氲。
仿若是不愿让人瞧见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她毫不顾痛地将自己的嘴唇紧咬至渗血,亦要倔强着忍住泪水。
少顷,她的情绪渐转平静,然而神色却显得愈发倔强,又似是赌气一般撇开目光,不再看那石镯一眼。
“王后此番远嫁至我淳国,想必不仅仅是为了遵从父命、作为两国缔盟、互为姻亲的筹码而已。王后甘愿离开自幼生长的北陆,而嫁给一个从未谋面、不知其性情所好的华族男子,心中必有不为常人所知的希求——”
殿中极为安静,秦一从容起身,漫步向前,抬手推开暖殿窗棂。
天空中正在飘雪,王城之中一片银装素裹。轻而薄细的雪花无声地滑入殿中,她拢袖一捧,回首转顾宝音,和颜问道:“想来北陆亦是飘雪时节。却不知那里的雪,可与此处的有何不同?”
冷风侵体,宝音的肩头轻微一震,久忍的泪水溢淌而出。
片刻后,她瑟缩起身体,双手掩面,一时间哭得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为父母所知解的孩童一般。
秦一静默地立在窗前,任她伤心难抑地抽泣不止,却未道一句劝慰之言。
半晌后,她将朱窗掩合,将冷风寒雪重新敝于殿外。
再转身时,就见宝音已渐渐止住哭泣,缓慢地抬起头来。
目光飘忽地逡巡于石镯与秦一之间,她因久泣而红肿不堪的双眼中透出一丝企盼之色,竟出人意料地轻启唇瓣、用发音略为生涩的东陆话问道:
“我的母亲,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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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一脸色平静如常,仿佛如意料中一般,并未以她竟能开口说话为奇,然而却未答她的疑问,只是径自摇了摇头。
如同猝然熄灭的烛火一般,宝音的双眼顿时变得黯然无光。
“王后如今人在我淳国王城之中,纵是知晓老师的行迹,却又将如何去找寻她?”秦一回走两步,“王后身在国母高位,以为这王城是欲进则进、欲出则出的么?”
宝音身上是一件北陆蛮族贵族女子所着的回纹镶绣翠蓝袍裙,此时那袖缘边上整洁的雪色狐绒已被她双手交相攥得皱作一团。隐隐的,她目中的不甘之色渐渐消弱,取而代之的是无助的渴求。
“我想,见我的母亲。”她依然是倔强却又企盼,用东陆话一字一字地说出她心之所念的愿望。
秦一心有所触,静怔一刹,旋即慢声道:“王后明白老师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北陆瀚州,故而才甘愿奉父命千里远嫁淳国——只为能够有机会找寻人在东陆的母亲。但王后更应知晓,自己如今已不可能再享得从前做鄂伦部公主时的那些自由与无束,而想要亲自找寻母亲、与母亲相依相守的愿望,又是何等的不切实际、难以实现。”
“我犹记得王后的兄长、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在出使淳国时曾在殿上信誓有言,说王后的生母早已于九年前过逝。”秦一的目光似能堪破人心,直侵她眸底,“我以为,鄂伦部主君是不希望王后母亲的身份过往为人所知,而王后更不能够让淳国上下得知自己的母亲如今竟仍存于世罢?”
宝音眼中的水仿若结了冰,目光冷凝,身子僵硬如石。
良久,她艰难地低下头,已觉无望之时却忽闻秦一又开了口:“纵是如此艰难,王后也依然是非要找寻老师不可么?”
见她蓦然抬首、又急切地点头,秦一的脸色不由泯去了些许严肃,目光亦变得柔和了许多,“王后虽无法自己找寻母亲、亦不能违抗父意让人知晓母亲仍存于世,但在我淳国之中,却未必无人能够帮助王后实现心愿。”
《将君山》第22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