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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阳春三月,当别处早已是烟花烂漫姹紫嫣红之时,初春的暖意才迟迟降临在地处高纬度的千代岛上。当平缓的海浪载着南方潮湿温暖的空气徐徐而来,如母亲的抚触一样轻轻拍打着海岸的时候,那乍暖还寒的料峭春风却又像孩子耳边一声声温柔的呼唤,让尚在隆冬沉睡中的岛屿缓缓苏醒,让蛰伏于严寒冰雪下的生机渐渐复苏。大空山下的早樱在午后和煦的阳光里慵懒的伸展枝干,抖落枝头积蓄一冬的残雪,抽出嫩绿如丝的新芽。而那些粉色、白色的花骨朵儿却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从荷包一样紧裹着的花萼中露出点点尖角,在晨昏尚觉清冽的春风里满怀热情的摇摆着,眺望着,期盼那能让她们肆意绽放的温暖南风早日吹来。
在岛上原住民看来,刚刚过去的这个暖冬绝对算得上好年景。虽然岛上依旧被大雪厚厚的盖了一层,但整个冬天都没有持续的冰雪天气,尤其是没有老人口中那横吹一冬的朔风和数月不息的大雪,甚至晴天的日子几乎要和下雪的日子相当。这个冬季,岛上的旅游业格外兴旺,因为没有恶劣天气带来的机场、码头封闭,千代岛一整个冬天都在忙于迎送从世界各地络绎不绝赶来的游客。前来赏雪、滑雪、泡温泉度假的人们占满了岛上所有酒店和民宿,以至于当地政府要发出通告,再三提醒前来游玩的旅客一定提前规划住宿,以免临时上岛后陷入无处可住的窘境。
对于岛上的工程队来说,这样的暖冬同样是抓紧时间赶进度的好机会。相比于往年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加上漫天的风雪,让工程一停就是一月多,今年的严寒仅仅持续了二十天就让现场恢复了施工条件。工人们不再因为被困于逼仄的宿舍而感到百无聊赖,只得看着窗外阴霾的天空,靠打牌和睡觉消磨时光,也不会因为仅能拿到微薄的基础工资而意志消沉。他们为能更早拿到工时费高兴的同时,也在这二十天的休整中养精蓄锐,整装待发。
姐弟俩也在这难得的假期里度过了岛上的第一个春节。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如此大的雪。雪停后弟弟便拉着姐姐兴奋的出去玩耍,在雪里蹦跳打滚,同几个年轻的工友们一起打雪仗、堆雪人,甚至用工地上的废料自制雪橇来玩。后勤部门也在春节当天安排了“丰盛”的年夜饭,用以犒劳这些远在异乡的工人们,安抚他们的切切思乡之情。
大年初四,金桂花带着牛虎兄弟来看望过一次父亲和姐弟俩。不出意料的,他们来时又是手拿肩扛,大包小包地带了一大堆东西。父亲留几人吃晚饭,这次他们倒也没有推辞。于是金桂花、姐姐和父亲三人一边拉家常一边准备着饭菜,说说笑笑一个下午过去,整治出一桌鸡鸭鱼肉俱全的大席。而牛虎兄弟则带着弟弟出去玩了个痛快,回来时弟弟满身大汗小脸通红,一摘下帽子,小脑袋上居然冒出热气腾腾的蒸气,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对着镜子嘿嘿傻笑个不停。
父亲见老张不在,没有多喝,但仍拿出了最好的酒,和牛虎兄弟三人随意饮着。金桂花说老张这次和汤帅回去,一是找人拉队伍,二是筹集资金准备做分包。父亲想了想点点头说,老张不愧是有胆有识的人,这几年工程进度落下太多,光是靠现在项目上这些点工的人,进度肯定是拉不上去的,只有分包出去,下面的人有了干劲,才能压工期赶进度。这也确实是个赚钱的好机会,父亲看看金桂花,带着调侃的笑着说道,这么说张哥上面的关系已经到位了嘛!金桂花也哈哈一笑说,那是他和侯玉峰几个人弄的事,她也就不清楚了。
父亲说这边的进度也紧,人也不够,关经理这次回去除了探亲,也是有任务,那边安排了一批人,要他年后一起带过来。金桂花说那不是上次医院遇到的那个关经理嘛,还要你当把头,谁都知道在这当牵头的,除非下面都是自己的人,不然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弄得不好还得罪人,两头不吃香。父亲笑笑说那也没得办法,吃得就是人家这碗饭。金桂花又大大咧咧的笑着说,那你孟哥在这要是干的不开心,就过来给大有帮忙呗,反正在哪干不是干。
父亲哈哈一笑说那我可去不了,包工的活可累了,我这还有两个孩子,哪里照顾得过来。金桂花嗨了一声,那你来了还能累着你?还不得把妮子和小宝贝当自己亲生的儿女一样照顾?说完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
吃过晚饭,金桂花手脚麻利地帮着姐姐收拾了碗筷还打扫了房间,随后便和牛虎兄弟离开了。临走前父亲提了一大桶姐姐做的新鲜泡菜和两箱牛奶要三人带回去,结果硬是被力大如牛的两兄弟按住推了回来。父亲无奈,只好亲自送三人出门,走了很远才终于略有释怀,停住脚步。他和母子三人道别后依然站在原处,看着三个裹成大熊一样粗壮高大的背影,一路呼着大团的雾气渐渐消失在远处的黑夜中。
他点起一支烟抬头看着路灯,把长长的烟气呼了出去,只见天空又落起了雪花,一片两片,落在他脸上凉飕飕的。他看着远处的黑暗,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时光荏苒,转眼间姐弟俩上岛已近一年。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里,在关经理半哄半拉的劝说下,父亲承担起了“工长”的重任,成为了新的“袍哥”。虽然待遇有所提升,但同样也有难处,最主要就是人手不够。和其他工长相比,父亲几乎是个空头司令,手里只有一个像样班组,除了一直跟着他的徒弟小四,就是这个全爷爷留下的三两个人,而原来全爷爷原来手下的其余班组,则全部被抽调去了北边。这也就让父亲在很多时候不得不既当爹又当妈,不仅要组织工作,还要亲自下场干活。当然关经理对此也很体谅,帮姐姐在办公区安排了一份更加清闲的兼职,以便她能更好的照顾父亲和弟弟。当然他还答应了年后再至少带三个班组过来,以缓解父亲的燃眉之急。
弟弟也顺利从语言班毕业,春假结束后就将正式进入澄泉小学。入学前,弟弟小学班主任还在语言班老师的陪同下来宿舍作了一次家访。为了这次家访,姐姐提前三天就开始打扫房间,她把眼前能看得到的一切琐碎生活物品全部归置收纳,还特地买了隐藏式毛巾柜和晾衣架,以替换门后的铁丝。她还把整个屋子目力所及之处全部擦洗了几遍,甚至不惜叫来小四帮她把床搬开,把床下各个角落都清扫得一尘不染。
当姐姐第一次见到范本爱老师时,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笑容和善,外表精致而得体的女性,居然是一位六旬之年快退休的老人。而这位范本老师恰巧又在语言学校里负责生活课,因此她对弟弟的情况和表现也很熟悉。
三人在一番客气之后落座,两位老师首先就被屋里的环境折服了——显然姐姐的努力是有回报的——整个屋子的陈设虽说不上精致,但却整洁大方,处处透露着细致用心。这显然与两人印象中的工人宿舍相去甚远,引得二人连连称赞。
交谈中,语言班老师做翻译,范本老师除了介绍入学要准备的东西和一些细节,还特别说了弟弟在生活课上的表现。她说弟弟很聪明也很听话,一定能很好的适应学校的生活。语言班老师也说弟弟的学习和接受能力非常好,只是在写字的时候还不熟练,以后可以勤加练习。
两人走的时候,姐姐像来时一样,一路把二人送出了生活区,看着二人乘车远远离去,她才终于长舒一口气,转身回了宿舍。
父亲下工回来已是晚上十点,尽管满身风雪疲惫交加,但他进屋的第一句话仍是问家访的事。姐姐给他端来一碗热汤,跟他说了情况。父亲捧着碗一点点吸着汤,笑呵呵的听姐姐说着,还说这一遭你也当了一回家长了嗦!日本人的字嘛,是咱们中国字,又加了些拐拐弯弯儿的笔划,是看着难学,不过没得事,过两天练熟了就好了噻。啥子事情讲究的都是个熟能生巧,是不是嗦?他看着弟弟笑呵呵的问道。
弟弟却看着平板一撅嘴说,汉字我认得到嘛!
第二节
一个月后,关经理终于领着一群人风尘仆仆的上了岛。三个班组十六人,关经理也是言出必行,让父亲心下立马踏实了许多。这一月间岛上陆续来了不少工人,宿舍紧张,因此来到南部生活区的当晚,十六人和他们的行李一起挤在两个八人间宿舍里,直到三天后,后勤部把宿舍腾挪出来,三个班组才正式住进了各自的宿舍。
由于工期日紧,新到的工人们的日程同样也被安排得十分紧张。他们前一天到宿舍已是傍晚,第二天一早便起来参加规程培训。工程部把原来两周的学习培训压缩到了七天,以便工人们能尽早上岗。这一周里,三个班组白天去现场观摩实操,晚上学习规程制度,学习完毕后当场考核测验直到通过为止,回到宿舍几乎都是深夜,个个叫苦不迭。
三个班组中的两个是散工临时拼凑起来,由于互相之间还尚生疏,并且都是有些年纪的老师傅,所以平日里话也不多。相反另一个班组则是原来就在外接包工的班子,六人清一色淮水口音,经常大大咧咧的互相开玩笑。父亲初见这个班组时,以为其中一位看着年长的老师傅一定是班组长,谁知上前搭话时,竟是一个看起来和姐姐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前来应答。于是他才知道,这个叫党忠国的小伙子正是这个班组的领头人。
党忠国二十岁上下,皮肤黑黄身材滚圆,常年耷拉着眼皮,脸上永远都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他初中时父母离婚,肄业后便跟着父亲在外做工。他父亲是外人眼中典型的工痞,性命只在酒、赌、嫖三字上,有钱便嫖,嫖光便借钱来赌,赌光便做工还债。他有时甚至外月余,把年幼的党忠国一人留在宿舍,只给他留些方便面榨菜和零钱。
党忠国从那时起便几乎一人在工地生活。他刚开始还只是给人家洗衣服鞋子赚点饭钱,年纪渐长后便做起了搬砖扛灰的力工,再后来才慢慢的接触到了技术工种,做过的工种也越来越多,直到包工。当然这期间他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群接触,加之彼时监管体系尚未成熟,他便在坑蒙拐骗尔虞我诈中一次次吃亏上当,也在每每带着新伤疤的又一次爬起和出发中一步步的成熟起来。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境遇,这种鱼龙混杂环境的浸染让他变得寡言少语,城府极深,有时甚至让人觉得阴鸷不快。他平时在班组里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不管其他人如何玩闹说笑,他总是陌生人一样在一旁面无表情,只有遇到需要拿主意的事才出面。而班组里其他人不管老少,都喊他作“党哥”,甚至就连那位年纪最大的老师傅遇到事情,也要恭敬的向党哥请示。
这个班组里最活络的反而是这位人称“二哥”的老师傅。他每次见到父亲都满面笑容地打招呼递烟,平日里也不拘小节,喜欢开玩笑打趣,没几天就和其他几个班组的人都混了个熟。
三个班组里基本都是有经验的熟手,加之父亲初做工长,更是十二分用心地带人,丝毫不敢松懈,所以没用几天,这三个班组便都能熟练完成各自的工作。
时间一晃,又是一年端午。这天工地照旧放假半天,不过今年不比往年,在工程进度的压力下,几乎所有班组下午仍然满工,好一点的也不过是提前一些下班。然而即便这样,集团文化部在宣传上的功夫却有增无减。
照例是几位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领导突然空降现场,他们工装笔挺精神抖擞,满面春风地走在前一晚就铺好地坪泼水除尘的大道上,脚下的红毯和皮鞋一样一尘不染。他们戴着阳光下闪着贝壳般光彩的白色安全帽,在这个中华传统节日里赶赴一线,同仍然奋战在前方的工人、技术员和各部门人员亲切合影,并且手捧鲜花和礼品,代表集团向他们送上最诚挚的问候。
当然现场氛围在文化部的操办下自然是喜气洋洋。提前布置好的讲台周围摆满了盆栽和鲜花,给工人们发放的礼品也和这些布置一起,提前一晚就码在了台前。
当文化部的人前呼后拥着迎几位领导进来时,在现场等待被慰问的工人们却有些手足无措。他们虽然早已在太阳下就位多时,此时却尴尬的站在高级轿车扬起的灰尘里呆若木鸡。
带头的这位领导显然是个中老手,轻车熟路找到码位,走位入境也游刃有余,演讲更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整套流程下来,他从容不迫毫无半点破绽,其对气氛的感知,对现场的把控,甚至等待掌声的停顿,都拿捏的分毫不差,可见其功力已臻化境,绝非朝夕可就,引得在场的内行们不由得心中暗暗叫绝!
同样,文化部摄影师们的技艺也是炉火纯青。他们不等领导下车就抢先到达最佳机位,在导演的一声调度下将早已蠢蠢欲动的长枪短炮一齐招呼上去,运镜如飞深拉宽取,让镜头里领导的伟岸形象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唯一美中不足的,依然还是缺乏现场经验的群演们。当领导讲话完毕,他们仍然呆立在原地,在文化部导演连珠般的催促下才快步走到台边,一个个蹒跚着小心地跨步上台,再颤抖着贴着舞台边缘一字站开,与领导隔台相望——显然他们不知道镜头感为何物。终于在台下导演的几番指挥下,几人才战战兢兢犹犹豫豫走到领导身旁,在几个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从领导手中接过了慰问品,脸上也准时露出了排练已久毫无做作的喜悦之情,让这场拍摄圆满杀青。当然散场后,作为道具的礼品鲜花之类,还是要原物归还,被重新放进了后勤部的仓库。
现场又如来时一般干干净净,连一句小声的谩骂也不曾留下。
文化部还提前录制了工人们包粽子的场景。只见窗明几净的食堂里,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和身穿雪白工作服的厨师们围桌而坐,一边聊天一边包着粽子,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党忠国班组里的二哥因为性格开朗,笑容可掬,被导演特意挑中参加了这场拍摄,他的表现的确也给本片增色不少。他充满本色气息的出演和优秀的镜头感深得导演喜爱,因此导演临走时还特意表示以后拍这类题材,二哥就是御用男一号。
《未来岛公园》第七章 逆境(第1/5页)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