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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间凌女士来访,接到佐藤女史的信,叫我给杂志写文章。我很想帮忙,可是很有点儿为难。这并不是因为没有闲暇,大抵费一两天的工夫写篇小文,也还有这机会。所说的困难乃是缺乏好的题材,因为一种杂志假如是特殊性质,或读者限于某范围内的,那么这文章也就不大好写,至少为了受这性质与范围的拘束,不能够随意的要说什么就说什么。为了这个缘故,一连耽搁了两个月,不曾写得出一点东西来。近日忽然想到,略为介绍日本现代女作家的文章吧。这题目倒是恰好,可是怎么办才好呢?我在日本留学还是在明治时代,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因此我所知道的日本文学也以那时代为主,后来的事情就比较很是隔膜,要问现今的女作家谁最有名,我都回答不过来,此其一。正式的讲介绍,自以评论为重要,这个固然不敢下笔,就是说翻译,也是极不容易,莫说诗歌,即小说也是如此,此其二。这样的一归结起来,那么可说的自然就限于明治末期,文学的种类也只是散文中的感想文与随笔而已。
明治四十年前后是日本新文学很发达的时期,我们所注意的女作家有好几个。佐藤俊子女史的小说《她的生活》还是记得,在二十年前我们编译《现代日本小说集》的时候,序文中说及原来拟定而未及翻译的几家,即有佐藤女史在内,可是后来第二集不曾着手,所以终于没有译出。此外还有一位是森茂子夫人,笔名写作森茂女,在杂志《昴》的上边发表小说《狂花》等数篇,后来印成单行本,就以此为书名。本来女小说家也并不少,但是她们所写的女人多不免以男子的理想为标准,或是贤媛,或是荡妇,都合于男子所定的畴范,但总之不是女子的天然本色。我读中国闺秀的诗文集,往往有此种感觉,假如有美这也是象牙美人之美罢了。上边所说的两位所写的却不是这种意味的小说,即使不能说达于理想之域,总之是女性自身的话,有许多是非女人不能知不能言的,这一点乃是极可珍重的事。可是小说翻译很不容易,既如上述,那么这也只好搁下,等候将来适任的人来做。与谢野晶子夫人本是歌人,却也多写批评感想的文章,歌集不敢以不知为知,只买得《晶子歌话》与《歌之作法》两种,感想文集有十四册,则差不多都陆续得到了。其第一册书名“从角落里”,系明治四十四年出版,即是辛亥那一年,已是三十二年前事了,现在拿出来一看,仍旧觉得很可佩服,其见识深远非常人所能及。与谢野夫人的第五册感想集名曰“爱与理性及勇气”,这可以代表感想全部的内容,实在是最适切的评语。我在民国六年译过一篇论贞操的文章,登在《新青年》上,至今重阅这最早的感想集,里边好议论还是不少,但是要想整篇的翻译,却又一时不易做到。译者的懒是一个原因,其次是文章是旧了而意思可以仍新,有时候历时愈久而新的意味增加,因此也就是不合时式。余下来可做的事,是找一篇平常点的文章,摘要叙述,以见一斑。原来这一册《从角落里》的感想集里列着二十题目,唯末尾的“杂记帐”一目实在乃是总名,收容长短文章甚多,占全书分量之半,约有三百余页。其中有一短篇,是劝人读书的,现在便介绍过来,也说不清是抄是译了。
“对于现今在家庭里的青年女性有一件希望的事,便是为得将来可以做得丈夫的伴侣,做得儿女的教师,又使得自己的心贤明聪慧,温雅开阔,在短的一生里享受长的精神上的快乐起见,每日至少要有一小时,就是在晚上把睡眠时间减省下来也好,养成读书的习惯。外国的女人就是在火车里也不放下书籍,日本则平安朝以后的女人大抵不爱读书,虽然男子也是一样。近时年青的女子在结婚以前还在读书,及至做了家庭里的人,便是心爱的小说也再不拿起来了。说是家庭的事务烦忙么,其实说废话所耗费的时间着实不少。或者因为职业关系,全无余暇的人也会有的,但是只要用心,在一星期中省出一两小时的读书时间并非不可能。故樋口一叶女史在家中做着副业,供给一家数口,却也能够那么样的著作和读书。
关于所读书籍的种类,最好还是多取硬性的书物。哲学,心理学,历史,动植物学,这些书可以补这方面所缺的智识,养成细密的观察与精确的判断力,于今后的妇人均为必要。哲学书可以先读三宅博士著的《宇宙》,心理学有元良博士的讲义,自然科学则丘博士著《进化论讲话》与《物种由来》,石川博士的《动物学讲话》,日本历史有久米博士的《古代史》等,顶好不要读断片的东西,只取有信用的专门家所写的整册大著,孜孜矻矻的看下去,养成这种习惯最为要紧。古典书中也可以从《古事记》那里起,顺着时代去读历史及文学的书,汉文所写的似乎有点不容易读,可是只要字面看惯了,自然意味也会懂得,譬如《庄子》,《论语》,唐宋的诗集,或是佛教的书,找人指教了读下去也很有意味。像我这样关于汉文或国文一行半句都没有跟人学过,可是在母家的时候偷了店务的余闲,独自学读,实行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的办法,也渐渐的懂得意义了。
我劝大家读硬性的书,不大劝人读软性的文学书的缘故,便是因为先从文学读起,则硬性的书便将觉得难读,不大喜欢,不容易理解了。假如一面读着可以磨炼理性,养成深锐的判断力的书籍,再去读软性的文学书,就会觉得普通甜俗的小说有点儿无聊,读不下去了,因此对于有高尚趣味的文学书加以注意,自能养成温雅的情绪。本来女人容易为低级的感情所支配,轻易的流泪,或无谓的生气,现在凭了硬性的学问,使得理性明确,自不至为卑近的感情所动,又因了高尚的艺术,使得感情清新,于是各人的心始能调整,得到文明妇人的资格,对于夫可为贤妻,对于子可为贤母,在社交界可为男子的好伴侣。大家都以此种抱负,各自努力去养成读书的习惯罢。即使没有这些大抱负,儿女们不久将进学校了,大家不可使儿童单只依赖学校的教育,须得使他们觉得父母所知道的事比学校教育更为广大,对于家庭的教育信用而且尊敬才好,因此磨炼自己,可以成为儿童们的学问的顾问,正是必要。假如真是深爱儿童,父母先自成为贤明,再将儿童养育成贤明的人,那是很切紧的事吧。”
以上的话虽是三十多年前所说,但是我觉得在现今还是都很对,所以抄了出来,以供现代中国诸位女士们的参考。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三十日。
《苦口是要打一动物》女子与读书(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