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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裴容廷微微笑了一笑,并没有说话,可银瓶已经身不由主地走了上前。离得近了,闻见他身上那股子沉水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兵戈生冷的锈气。
银瓶不大习惯,把头偏了一偏,细声道:“大人这一去,要什么时候回来?”
“一旦打了仗,就难说了。”裴容廷又把她的风兜拉了回来,给她掖好,雪白的绒鹅毛托着她雪白的脸。他温煦道,“我不在,留下几个小子照看你,你要买什么东西,办什么事,尽可跟他们说。只是他们一个个虽靠得住,却不是什么省事的,若是他们躲懒偷懒,你就拿出主子的款儿来,说是我的话,谁敢得罪了你,等我回来有一个算一个,饶不了他们。”
他又提起给上房并二位奶奶都明里暗里打过了招呼,叫她尽管放心。银瓶低头应着,心里像个糖渍的腌青梅,厚厚的糖衣裹着若有若无的酸涩。
“等我回来……”裴容廷顿了一顿,“我若是回不来了,你不用守着我。这个家住不得的,那几个小子会带你出去,到外省,我已经安顿好了,有宅子,有庄子铺子,你尽可以安心。”
他的声音低沉却松散,仿佛是说闲话的语气,以至于银瓶一时镇住了,没反应过来。小厮来禀报,说马已经挽到了仪门外。裴容廷把手摩挲着她的下颏,留下一句“外头太冷,快回去罢”,提袍离开了。等银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见裴容廷已经走到了那曲折穿廊的尽头。
万籁俱静的雪夜,他一身玄色的戎装隐在晦暗的夜里,只有佩刀与罩甲泠泠的磕碰,远远的,像檐下的铁马叮当。
这算什么,和她交代后事么?——
连婉婉的替身,他都要照顾得这样周全?银瓶恍惚想起曾听说叁年前二爷去了四川打仗,也看到过他描下的“巴山夜怀婉婉”小像。
而那一年,似乎也是徐家的覆灭。
难道说,当年裴大人和婉婉没有来得及道别么?
银瓶的心像被一把刀戳着,如同钉在案板上的鱼,剧烈地搏跳着。她提起裙子,倏然来追了上去。她不甘心就这么和他分别了,想和他说点什么,不管是什么——以婉婉的口吻,也是以她自己的口吻。
那穿廊尽头是个月洞门,她跑得太急,摇摇晃晃,险些撞在那粉墙上。
倚着门边站定,她一壁喘气,一壁把手圈在嘴边,喊了一声“大人”。
“不成,畹畹什么都不要,只要大人早点回来。”末了声音低了一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了,“银瓶……银瓶等着大人。”
雪天安静,声音传得老远。
洞门外又是另一个庭院,院子里生着参天盘踞的银杏树,裴容廷在树下顿住了,转过身来。但是晦暗的月光下,银瓶并没有看见他的神色。
他也许应了一声,也许没有。只是雪还在瑟瑟的下着,在银蓝的月色下,雪花也是一点点光洁的银蓝。
这场雪一直下到了叁月,气温骤暖,把那满地积雪融化了,化成污泥淌水的泥泞。雪停了,又连日下起雨来。虽说“瑞雪兆丰年”,“春雨贵如油”,可像今年这样,过犹不及,冬天里牲畜冻死无数,再叫水一泡,只怕还要闹瘟疫。
然而路上的冻死骨再多,朱楼里的人日子还是照过。
唯一的不同不过是柴米贵了,所以叁餐的花样清简了些。
裴容廷出征去了,走了这么个镇山太岁,全家除了银瓶,大概没人不高兴。桂娘也松了一口气,比从前更活泼了,这天一早进府来找银瓶,见她正蹲在暖阁的一只朱漆小箱子跟前发呆。
桂娘笑道:“嗳呀,才走半个月就受不了了?想你们二爷也坐着想好不好?回头相思病没好,腿也麻了。“
“去你的。”银瓶撇撇嘴,托着腮把一只手插进小巷子里,拎出一双青缎登云履,喃喃道,“做这么一箱子,手都快扎烂了,到了儿也没来得及给他。都是冬天的鞋,正穿得上,大人走得匆匆忙忙,也不知道带没带够衣裳鞋袜的——”
“哎哟,好唠叨——”桂娘袖着手,笑嘻嘻的,“你们二爷可是皇爷钦点,监军去的,又不是没饭吃才入伍的乞丐。军中怕是早巴巴儿预备下了,摆着摞着穿不过来,真要献殷勤,还轮不上你咧——”
她说着,忽然嗅了嗅鼻子,“这是什么味儿?”
银瓶也闻了一闻,拍手忙道:“不好,是我在火炉上烤的桔子糊了。”
她赶紧起身,不出预料地蹲麻了腿,哎呦一声跌在地上。还是桂娘走到那小风炉旁,见炉上放着一圈小桔子,拈起一个看,果然黑了一半。
银瓶爬起来道:“把它们扔了,再烤几个新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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