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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南三十里外,两个黑衣人进了一座荒弃的关帝庙里。他们其中一人带着一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逆着月光安静地站在门口。另外一人则蜷缩在他脚边,同样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是整个身体却在颤抖,显然正在忍受着某种巨大的折磨。
“你中这毒多久了?”戴面具的人突然问。
地上的人强行让声音保持平稳,说:“你走吧。我烛龙不受别人的恩惠。”
“你烛龙?”戴面具的人轻轻笑了起来,弯下腰用手指抠按在地上那人肩膀的伤口上,对方顿时疼得一声嘶叫。他满意地又轻哼了一声,而后缓缓说:“无相宫大护法烛龙,号称青麟神使,遍身覆盖着麟魂甲刀枪不入,阁下就是当个冒牌货好歹也穿个软甲充充样子吧?”
那人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这个坐起来的动作此时对他来说似乎颇为吃力。“你到底是谁?”他喘息了半晌才开口发问,声音虽然虚弱可是无法掩饰其中的惊恐。他明白一旦问出了这句话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冒牌货了。
戴面具的人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将那把铭满符文的断剑插在对方面前的空地上,然后问:“你认识这把剑?”
“不认识。”对方斩钉截铁,可是却看也没朝那剑看一眼。
戴面具的人有十足的耐心,这种耐心体现在他的话里,便是平缓到没有丝毫起伏的语调。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刚刚在林中第一次看见这把剑的时候,你的反应告诉我,你不仅认识,似乎还与它颇有渊源。”对方的眼睛躲了开去,可是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接着说,“麟魂甲、飞鸢令、昆仑哨、从辰剑,这是无相宫四位护法的贴身武器,虽然这些不是什么秘密,但江湖上一般也很少有人知道,见过的更是寥寥无几。不如你告诉我,你和这把剑——还有无相宫究竟有什么关系。”
地上那人原本想说听不懂他在鬼扯些什么,可是听了他后面的话,心中大为惊骇。细细想来,此人咒术高绝莫测,又似乎对无相宫的诸事都了如指掌。若说是敌,何故冒险搭救自己?若说是友,方才又为何多番出言试探?他思量再三,仍是困惑不解,更觉对方身份扑朔迷离。于是他故意仰面哈哈大笑,笑到最后变成了剧烈的咳嗽。他等自己的喘息渐渐平复,虚弱地说:“不如你先告诉我,你这把从辰剑是从哪里得来的?”他的语气疲倦极了,如同气力将竭。
戴面具的人透过面具双眼的孔洞去细看他的脸。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早已经不再像十八年前那样英气逼人,还多了一道从右眉中央斜劈下来的长长刀疤。可是他依然能够从岁月的肆意篡改中寻到当年熟悉的影子。
“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这句话被扣在面具里,如同一句支支吾吾的呓语,然而他明显看到那中年男人脸上猛然一怔的神情。
苍白的右手伸出斗篷,慢慢地摘下了面具,一张少年的脸缓缓出现在了面具后面,如同月食渐褪。两颗泪就是在这个时候干脆利落地从他眼里砸了下来。少年说:“当年师哥你亲手将这把从辰剑交到我的手上,难道师哥已经忘了吗?”
男人眦目欲裂,“……烛龙?”他哑着嗓子嚷,“你是烛龙?!”边嚷边就要撑着身体站起来,可是两条腿显然使不出力气了。
; 少年现在终于能够完全确定,如今这个身中剧毒瘫坐在面前的中年男人,正是昔日无相宫的第四护法:墨影凡使旋鳌。
少年悲欣交集,忙上去搀扶。可是右手刚一碰到对方的胳膊,忽觉眼前冷光一闪,于是下意识地仰颈回撤。只听三声如同铆钉敲进木头的沉闷声响,三枚斩魄七星钉擦着自己的喉咙钉穿了破庙的房梁。
少年心中一凛,若不是躲避及时,那三枚淬了剧毒的暗器此时已经打透下颌击穿自己的天灵盖了。对方看来并不信他,可同时他又在心中暗喜,那斩魄七星钉正是师哥旋鳌的独门暗器,而且发暗器的手法和功力也是断然不会错的。
男人见自己一击未中,表情阴狠起来,冷冷说道:“阁下身手了得,就算我体魄健朗也难当敌手,何况我现在又身中剧毒……”话没说完,便又剧烈地连咳带呕起来。待气息稍稍平复,他接着说,“阁下若是要为各派那几个被我诛杀的匹夫们报仇,请即动手便是。可若是想要从我这套知《连山笈》的消息,慢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你也妄想问出一个字来……”他的声音突然颤起来,嘴里似乎在悲悲戚戚地重复念着一个名字。少年仔细去听,他念的是“烛龙……烛龙……”
“师哥……”
“死了,都死了。”男人的眼睛闭着,不再理他,口中似乎在自语。他的脸迎着月光,水汪汪地亮成一片,那是一副把什么都想开了可以安心就死的神情。“……跳进泥犁鬼门,还有谁能活着出来?那就是十八层地狱,谁能从地狱里活着出来?”男人的眼睛猛地睁开,如同识破了对方的阴谋,变得又阴冷又恐怖。他狠狠地瞪着少年,“无相宫灭了以后,很多秘密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你以为得了从辰剑,又会背几句无相宫的训辞就能弄鬼诓我?!……”男人说话间,双手的咒印已经迅速结成,可就在将发未发之际,掌中的光芒突然暗淡下去,接着传来他一声痛苦的嘶嚎。
男人开始不住在地上打滚,同时发出恐怖的怪叫。他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抓乱挠,眼看着上身的衣服已经被撕扯开来变成了碎布。少年这时看见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将四周的空气渐渐灼成了翻腾的热浪,残留在身上的碎布火星乍起,而他滚在身下的稻草已经烧了起来。
少年惊得面无血色,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旋鳌中的居然是离火燃心咒。
他方才观察,因其并未完全毒发或以咒术全力抵御,所以不得而知。可是现在一看,只怕这世上也再没有旁的邪术能将人折磨到这种程度了。
离火燃心咒,那是一种极其阴毒险恶的咒术,他也只是在一本古籍上读到过。据说使用这种咒术不是为了杀敌制胜,而是为了极尽残忍地折磨对手。其实说它是咒术倒不如说它是一种毒要更准确一些,因为要想施展离火燃心咒,必须先将一种名叫“燃心蛊”的毒虫植入对方的体内。这种毒虫体型极小,肉眼难见,可是其繁育速度却极其惊人,十二个时辰之内即可以遍布全身的每一寸经络。它们宿居人体内,大多数时候处于休眠,与宿主相安无事。可是一旦施咒者用咒术催动毒虫苏醒,或者毒虫自己苏醒,那么每一只毒虫就立时变成一颗滚烫的火星。亿万只毒虫被唤醒,如同亿万颗火星汇聚起来融进宿主的血里,将血瞬间变成了岩浆。因此毒发之时,中毒者每时每刻都如同烈火焚身,生不如死。
; 这种阴损的毒无法破解,因为要想彻底清除毒虫就必须彻底清除全身的经脉,那等于要了中毒者的性命。所以中毒后必须每隔一段时间服下一种特定的解药,让体内的毒虫保持沉睡。然而盛夏正是燃心蛊虫最活跃的季节,服用解药也须比其他时节更加频繁。少年暗想,旋鳌此番必是无药可用又加上连日施咒过密才导致了毒发。却不知是何人这样心肠歹毒,又有此等本事,竟将这蛊毒下在了旋鳌身上。
少年心乱如麻,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活来地滚在地上。男人的眼睛因为疼痛而恐怖地向外凸起着,周身的经脉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在皮肤上勾勒出火亮的纹路,那些纹路正沿着他青筋暴起的脖颈不断往脸上爬去。
慌乱之中,少年猛地想到,既然燃心蛊虫在夏季最为活跃,那么寒冷的气候或许可以克制它们。适才阵法内的季节骤然由夏转冬,而旋鳌的状况似乎比现在要好很多。他来不及往细里推敲,急忙摊开自己的右手,嘴唇默默对着掌心飞快地阖着,似乎在小声讲述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右手从指尖到小臂开始出现了许多复杂的符文,这些符文起初只是隐隐浮现在皮肤上,而随着他嘴唇的不断开阖,一笔一划开始发出光芒,直到所有字迹变得清晰。随后,这些符文纷纷离开手掌和手臂,不断朝空中飘去,却在即将触到破庙屋顶的一瞬间如同轻烟一般袅袅四散开去。
忽然之间狂风大作。怒号的北风汹涌地灌进庙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几扇破烂门窗整个拆下来。
庙外彻底变了天,潮闷燠热荡然无存,眨眼的功夫户外已是天寒地冻更胜数九隆冬。
旋鳌果然平静下来,爬满一脸的火红纹路渐渐褪了下去。可是他整个人已经被折腾得十分虚弱,连喘息都用不上力气。
少年蹲下来,取下自己的斗篷盖在他身上,没想到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他在哭,也在笑。泪水横七竖八地留了他满脸,游丝般的气息抽咽着拼成了句子:“你是烛龙……”他颤声嘶叫道,“是烛龙……”
少年流着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旋鳌认出了自己的咒术。
刚刚他并没有——也不可能去改变季节,而是造了一个新的空间,这空间里的一切都与此处无异,只不过季节变成了寒冬腊月。这是无相宫里只有尊主和大护法才会施展的子虚幻境,旋鳌当然认得。
他挣扎着爬起来,想把身体扭成跪拜的姿势,“属下旋鳌……参见……”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摸到了少年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刹那间就怔在那里,声音完全成了悲腔,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少年心知肚明,违逆天时施展的咒术极其脆弱,而不归山的弟子们应该还在附近。那个叫洛云凝的人年纪虽轻却极难应付,所以他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师哥,我先带你走。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属下……”旋鳌的话还没说完,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归藏连山的》第八章 墨影凡使 02(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