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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那几年只收了一个俗家弟子,也就是说,偌大一个少林寺只有我一人可以留头发。世间万物,不稀不贵。我的秀发连同我,对驷目远眺唯有秃驴的少林而言,那完全可以算作是一场视觉的飨宴。因此“寺草”这个称谓,明明白白我是当之无愧。因此我无比真诚地望着堵住我去路的戴克二人,掏心掏肺地给予劝解:并不是你们长得不如我,而是你们与我相比,少了个物件。
小戴与小克不是宦官,自然也没有宦官听闻此言时的敏感和羞愤。他们互望一眼对方的光头,各自嚷了一声“我要还俗”就泪奔而去。
世人都以为少林是不接待女香客的。原来的确是这样。自从方丈有一天突发奇想,要把少林的释迦牟尼像全从镀金的换成纯金的以后,就不一样了。我的师父本田大师冥思苦想数日依然不知如何才能开辟少林的第三产业,几乎哀哀欲绝,一夜苍老。直至某日他终于醍醐灌顶灵光乍现,想起了那个掷果盈车的潘檀郎,然后侧目看见了当时已经发育得异常优异,基本可以算作“老少皆宜,男女通吃”的,我。
“你们三个,快去接客!”师父一句话就把我们捻将出去,带领女施主们参观禅院,讲解佛法,顺便旁敲侧击地暗示她们多捐香油多攒阴德。提一句,我在少林的这几年,少林香火鼎盛,女香客较之其它的牛掰寺院多上十倍不止。少林附近的尼姑庵也全部爆满,最后想出家的姑娘必须通关系走后门,才有可能穿上那一身屎黄色的尼姑袍。我想那些身段玲珑的漂亮姑娘应该不是冲着那身屎黄色的尼姑袍来的,因为那些袍子的剪裁工艺实在欠佳,无论水蛇腰还是水桶腰,塞在里面一样难解难分。
你不能说我们这个时代的少女,智力水平的发育程度比较寒碜。因为出家到少林附近的尼姑庵,好处还是很多的。少林和那些庵堂的互动也是不少的。时尚一点的说法叫作“联谊”。结果我的师父不以为然,劈手给了我一个大榧子,说“‘联’你个头啊‘联’,那叫‘切磋武艺’!”叫法不同而已嘛。阿弥陀佛。
反正方丈神经一搭,便会邀约附近庵堂的师太前来谈经论佛,切磋武艺。老和尚与同龄的老师太在台上切磋的时候,他们无暇多顾的那些年轻弟子们也俩俩切磋得热火朝天。多少暗昧之事便在少林那无人涉足的草堂或后山树林里一再发生。
我不上心学武,寺里也无人教我。不过对此我并不在意。少林所有的武功在我看来都既无美感也无乐趣。从小到大,我最喜欢轻功。稍微有点武侠小说常识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种能上树掏鸟蛋上房揭瓦片的武功,自在飞行,风声贯耳,全无拘束。尽管我偷懒不浅也无心要学,可耳濡目染师兄弟们早晚习武,我的武功居然也在一日千里般地不怠精进。最初相识的日子小克小戴使唤我做事毫不客气,半年不到他们便屁颠颠地一脸谄媚地跟在我身后叫我“老大”。这个改变源自一个故事。故事发生得很简单,但是我得说一下。因为它显得我牛掰非常,而我那根深蒂固的自恋癖早蜷在心窝里蠢蠢欲动,不吐不快。
那日我嘴里衔了根麦草,从后山溜号归来,一路悠哉慢行地晃回寺院。无意撞见我们这一辈和尚里武功最高脾性最凶蛮的一个大块头正欺负着戴克二人。小克已经被扁得狗爬在地,小戴离彻底趴窝也为时不远。我旁观片刻,见那俩小菜鸟的脸活像开上了满园的红桃绿柳,惨不忍睹,便按捺不住地动手……动口,管了管。
那大块头跟被如来佛祖撞破他偷腥似的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弹眼落睛的古怪神情那叫一个莫名其妙。只不过他的脸上多了一道口子,而造成这道伤口的罪魁祸首——那根从我嘴里吐出的麦草,已经深深陷进了他身旁的一根檀柱之内,要拔出来兴许还得费上一番功夫。后来他将这事打小报告到方丈那儿,方丈沉默地看了我许久,叹气一声,也罢也罢。便打发我去看守藏经阁。
日里我挑水砍柴洗粪桶,夜里便青灯古佛诵经书。相似的白天黑夜是少林寺里的粗茶淡饭,构成了我熬姜呷醋的全新生活。高床软枕锦衣美食的过往岁月,金已成铜银成铁,前世今生一般不再真实。有时我会突然觉得,过去十多年的时光仿佛褪成一副年代久远的工笔,只是我渐渐看不清,画中那个时常面海而坐聆听风吟的孤独少年,到底是谁。
我被扔去看守藏经阁,数月之后,少林便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来寺里盗取经书。
这样的桥段总是发生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也不能免俗,那天还真就乌云满天,片光不见。如果两个人不发一言地并肩而行,一个人掉进下水道里另一个也不会察觉半分。黑,就一个字。
小贼一袭夜行衣,轻功想来不差,瞒天过海地避开了寺内所有的巡逻和尚,直扑藏经阁。
他在一排排经书架前挨个儿乱翻,浑然不知我已在他身后多时。看他在墨黑一团的阁楼里找书太伤视力太过辛苦,我终于关怀备至地开了口,你不点个灯吗?
“易筋经!”小贼喜不自禁地轻呼一声,将一本经书揣进怀里,立马转身向我扑来。
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的武功和我应该是在伯仲之间。只是几招过后,便疲态尽现,也让我登时发现这个家伙居然已经内伤不浅。所以综合考虑,他并不如我。“留下易筋经,你想走便走,决不会有人出手相拦。”我好言相劝。
那小贼不可能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但却丝毫没有弃书跑路的意愿。攻势更为凌厉,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我趁打斗的间隙看了看地面,比易筋经更上乘的武学秘籍散了一地。其实易筋经远没有很多武林野史的描绘里那么神乎其神,顶多是治疗内伤颇有奇效,这点早已世人皆知。而眼前的人既已受伤,却毫无保留地招招拼命,全然不怕伤上加伤,似要与我同归于尽。这种玉石俱焚般的莽撞行为几乎只有一个解释——这本经书他并不是为自己偷的。
联想到为了一个馒头都能打上仨时辰的小戴和小克,这身形瘦小一身伤却独闯铜墙铁壁少林寺的蒙面小贼简直高大伟岸得令人瞠目结舌。甘为他人冒如此之大的风险,毋庸置疑是个品质非凡的好同志。我想了想,少林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秃驴和经书。没了易筋经,还有洗髓经金刚经以及藏在戴克二人枕头底下连环画版的处女心经等等。这种草纸似的玩意儿,少个一本两本,无所谓的。
当机立断地作下个决定——放他一马。
就在我一个翻身扣住他的手腕,顺势从他怀里取走易筋经之后,我又突然放开了他。面带微笑地将书单手呈于他面前,对他说,我输了。你走吧。
那个小贼恇怯不前,满眼惊愕地直直看向我,恍遭雷劈般地一动不动。拨云见月的瞬间,借着一缕跃至人间的皎洁月光,我和他四目相对——这小贼的眼睛原来那么漂亮。湛亮如星,与倪珂的眼睛颇有几分相像。只是倪珂的碧绿眼眸中总是盘结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而这小贼的却明亮剔透得一眼见底。以前那些番邦朝圣时所进贡的名贵宝石,如果搁在他的眸子旁,恐怕也不过是些暗淡无光的死鱼眼睛。
《一树春风》第5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