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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巴亥细想此人所言,明明想出言相驳,可心里却越来越忍不住认为它在情在理。矛盾挣扎间,青筋爆额,毛发倒竖;气岔难言下,骨骼作响,浑身打颤。
“殿下弃汉投樊,只因钟情于契同道合的季少侠,绝非出其本意。相识一场,想来王子也深知殿下秉性,一个极为多情之人,若能为季少侠临阵投敌,又如何不能因顾念王爷的恩情而再次倒戈?王子何不问问,殿下一夜未归樊凉,去了哪里,作了甚么。”李相如轻捋胡须,唇角浅勾,神色超然云淡,“为保此一人而赔上樊凉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在下真要请教王子,可否值得?”
“……便不能将他擒来给你?”哲巴亥犹豫半晌,终于咬了咬唇道,“简森从未有负于我,要我手起刀落斩下他的头颅,实在……实在难以办到……”
“王子七尺英雄,何必与一树墩小儿为难。”李相如仰天大笑,尖厉之声十分刺耳。
“可是……若他与季米联手,何人又能拦得了他?”
李相如从袖口摸出一个比铜钱大些的纸包,递给哲巴亥,慢慢笑起,“此乃迷药之首,名曰‘醉眼不逢人’,无毒无色、无形无味,纵是极擅识药辨毒之人也察觉不出。余下之事,王子自当了然。”
“果然。”听哲巴亥道出个中原委,于我心中所猜也八九不离了,不由得暗暗一声叹。
“我下药于酒中,只是不想伤及季米。而今你就算奋力一搏怕也难留命而出,何不束手待毙,也好免去痛苦。”
“我从无纷争之心,奈何总置身纷争之中……”摇了摇头,恻然一笑,“十一王子于樊营之中一言九鼎,举重若轻。能否于此高抬贵手,待季米醒来,容我与他相携归隐,再不问红尘事……”几若出声央求。
“简森,哲巴亥若不是樊凉王子,定与你一同杀将出去,抛首断肢,百死不惜!可四十万汉兵于樊凉城外虎视眈眈,我……我不能弃我的百姓于不顾……来世……”他垂下头,不视我的眼眸,却已流下泪道,“来世倘如还能为朋友,我也让你捅上一刀……”
“此时此地,王子还当在下是朋友,在下谢过了。”我扬起一坛酒,大饮几口。“在下并非惜命之人,然时至今日,这条性命已是与人共有,由不得自己全权做主……”侧眸看了一眼伏于桌上的季米,放下了酒坛。敛起所有笑意,环视执剑持弓将我包围的众人,“简某从不杀人,并非不会杀人。在场诸位想不费吹灰之力便要我就缚,只怕也办不到!今日谁想求这颗头颅,还须凭本事来取。”
凝气静神,蓄势待发。筑内灯火灭了又明,竹蓬掀动摇摇欲坠。风声鹤唳之下,数十樊凉高手无一敢动。虽然毒未祛伤未愈,要胜固然不易,但若仅打算从这些樊人手中走脱,拼上一拼也有可能。
但见哲巴亥忽然对着筑外谦恭作揖道,“有劳国师。”
一声轻咳,一个青衣人影慢慢跨门而入。顿时汗湿后背,心里大呼不妙。
刀光剑影之间,忽然掠出一个纤纤身影。手持一柄弯刀,先替我杀退堵截之人,又将我架上一匹骏马。那马极通灵性,四蹄开跃,于乱阵之中左闪右突,飞掠而出后便直奔城门。只听得身后哲巴亥大喊,“国师万莫出掌,那是淳尔佳!”
“临了之时还有美人相伴于膝畔……也不枉此生……”待出了城,甩尽追兵,淳尔佳扶我下马。糜伽出手毫不留情,即使无恙在身我也难以与他匹敌,勉强招架十数回合,只见他掌间黑气似乱矢似飞瀑,直扑而来。身上几处要穴同时受创,巨痛焚心血涌如注,整个人似要一刻化灰而去。“公主救过在下两回,在下实在是想以身相许……可惜那天皇老儿见这姓简的小儿比他还讨女人欢喜,便妒得了不得……”
“不许胡言!”淳尔佳眼眶已红,咬着唇打断我的话,“你若敢这么随随意意撒手而去,便是这世上最最薄幸无情之人!我定将你的尸身大卸八块,喂狗喂鹰!”
“公主好不讲道理……又不是我要死的……”
“怎么不是?若非你将季米劈晕过去,你二人联手,纵是国师也未必能拦住你们……”
听她这话不禁让我大笑出声,震得旧伤新伤一并汩汩冒血。难道要他对自己的如父恩师拔剑相向吗?笑不住,血便也流个不住。
“简大哥,你……你莫再笑了……”她满面惊惶地伸手按住了我的胸口,刹那满掌殷红。
“简某一生从未有求于人……今日却有两件事情望求公主成全……”见她应声答允,我道,“第一件,无论糜国师与十一王子如何解释今日之事……但求……但求公主不要替在下辩白一声……”
“可……简大哥,这样对你……太不公了……”
“简某自知情义两难全的滋味是何等煎熬,何等苦楚……又如何舍得也叫他一尝?”艰难动唇,每说一句话都难受得似要呕出心肺来,“当日承蒙公主教诲,如闻药言,感激不尽……而今樊凉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待兵围被解,我若还有命回来,再与他说清楚……便是了……”淳尔佳点了点头,将我的手执起放于自己颊边,簌簌落下的珠泪将我的手背都打湿了。深喘一口气,又说,“汉军如今的主帅乃当朝玉王之子,人亦称其小王爷。不瞒公主,他于在下而言,如父兄,更胜于父兄,在下为了他也可豁出命去……然而他半生坎坷遭遇难计,换作任何一人定然都难以承受非死即疯了……他是极不快乐之人,只怕也要作出让他人极不快乐之事来……这所托第二件事,便是求公主能免则免,能避则避……万不要与他交道……”
眼见天色愈黑,将起沙暴,只说可投奔陇西,即与淳尔佳饯别。她执意将坐骑留给我,那匹马浑身雪白不掺一丝杂色。季米的马。
不及行出多远,便从马上堕了下来。日昏穷途,遍目荒芜,分不出是昼是夜,也不知何去何从。我一生从未如此落魄狼狈。腕上使不出半分劲气,应是全身内力皆已被糜伽化去。只觉渴得唇燥舌焦,倦得心力交瘁,大笑数声,又吐出一口血。
狡兔尚有三窟,然天地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我若命丧于此,转眼便会被这茫茫尘沙埋了去,也算有塚可归了。”不过俄而,铺天盖地的黄沙便埋住了我的半截身体。心里想着:那“四时五谷”的命言,若于今日应谶似也不错。
“马儿,你说……他醒来后会不会怪我?”轻抚了抚身边的雪色骢毛,一想到这世上最后伴我身边陪我说话的竟是一匹马,也觉好笑。
屈腿伏于我身侧,不断将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脸旁。
“应该会的……他这烂透了的性子……”盈耳的风声先是很响,但渐渐轻了。我微微一笑,阖上眼睛——却感到有一物一直在捣我的身体,闹得人睡不了。
原来是那马儿正在踢我,下蹄的劲道十分凶残。见我睁开眼睛,便又伏下身子,将头靠近我一下一下推挤,似要拱我起来。眸子炯炯发亮,那眼神竟看着莫名熟悉。“当真……什么样的主人,什么样的马……”用尽最后力气爬上马背,伏于其上。人事不知前,笑说,“好罢,且听你一回……”
《一树春风》第79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