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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说来也怪,在如此严威高压之下,竟然还有言官前赴后继地上本进谏,言辞一个比一个峻烈,好像全不以血肉之躯为意。人人义愤填膺,呼吁靖元帝交出杜晏华,按谋反罪论处,以息人天之怒。
可是任由朝里朝外吵得掀翻了天,麟趾宫中依然是静悄悄的。靖元帝见威慑无果,干脆闭门不出,更加不去早朝了,也不批复奏折。
这日早春,淑气晴和,芳景流转,宫人们出入麟趾宫却都把头压得不能再低,偌大宫墙内,只闻莺语嘀呖,似一斛圆润的明珠,划过兽脊金环。
靖元帝走下了曲折深邃的暗道,来到两扇金屏之间的狭窄空间。这是在他的寝宫之内辟出的密室,陈设极简,一个成年人走两步就能碰到额头。四边还有沟渠穿过,将秽物带走。室内正中则是一顶贴满金帛的斗帐,其上绘的秋荻栩栩如生。
他的脚步重了一些,惊醒了床上蜷身而卧的人。秦容臻将药汤放在黄杨木雕的矮脚凳上,上前托起了他的上身。经过多日来的照顾,杜晏华已不再一看到他就惊惧地后退,对他的碰触也不再抗拒。秦容臻拖了个引枕垫在他身后,触手的腰肢纤柔,几能触到骨骼。
他蹙了蹙眉,将那碗加了燕窝、雪蛤、鹿茸、花胶等等滋补之物的养气汤端到了他的口边。这是每日一次的苦差,杜晏华重伤之后,性情变化得如一个六岁的小儿,喜怒不节,难以理喻。那药汤闻起来一股清苦之味,入口辛辣,秦容臻为了劝他喝下,真是费尽了心思。
他先斟了一碗姜蜜水,那是他特命贴身太监从坊间买来的糖水,带哄带骗地给他喝下了,这才将药换在装甜水的白瓷碗里。
看着杜晏华喝下中药后变幻莫测的面容,秦容臻也顾不得保持距离了,手掌盖住了他的口唇。杜晏华被迫咽下一口苦涩的药水,两眼蒸腾出泪水。这个姿势显然令他极不舒服,秦容臻的上半身倾压在他身上,不知触到了他哪一块遗失的记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秦容臻心道不好,果然,只见他金色的眼瞳一阵抽缩,瞳仁竖成了一道金针,接着,便从喉中发出一阵无助的尖叫。那声音凄厉,不似是人能发出来的。他似是不知疲倦,浑不顾齿间溢血,便要无止无休地叫下去。
秦容臻生怕他损及声带,除靴登床,从后死死地抱住了他。生人体温似是抚慰了癫狂发作的病人,杜晏华渐渐安静了下来。
在他疯病暂抑的间隙,他的举动看上去就像一块无知无觉的胙肉,不言不动,不哭不笑,比死还不若。他的眼睛似乎在看着面前的帝王,可秦容臻知道,更深的黑翳已经永远笼罩了他。
“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是怎么看待朕的?”
秦容臻再也无法知晓这一问题的答案,连带着许许多多想要向他求证的事情,都将要伴随他一生,直到封棺入土。他带着挫败和不甘,就好像棋盘上的珍笼局还未看到终局,执子对弈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一局的胜败,他终究是看不到了。
在这样漫长的午后,他常常待在这狭小的一室中,忘却了时间,也忘却了身后的家国天下。
和杜晏华说话就如照镜子一般,回答他的只有沉默。他却毫不介意,那些心底最深处的话潺潺如水流出。只有在他面前,秦容臻才能卸下心防,将那些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情感一泄而空。
“你知道么?遇见你,朕真的很欣慰。”
抛开仇人的身份,此时共处一屋的只有两个曾经是知交的人。
“在朕十岁的时候,也曾遇到过一个和朕一样大的孩子。他的眼睛很亮,读书特别聪明。他是伺候朕笔墨的小太监……”
无数的岁月轻轻回溯,秦容臻的手指缠绕着杜晏华的发丝,眼光中多了一缕温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杜晏华眸中波光一闪,那清明仿佛只是一瞬的错觉,很快就陷入无知的泥潭。
秦容臻轻缓的声音还在继续,慢慢揭开了内心最深的疮疤:“他们都害怕朕,不敢来和朕玩耍。每天下学,朕都看着他们放纸鸢,捉蚂蚱,斗蛐蛐儿……朕隔着一道红墙,听着他们的嬉笑声,心里很是羡慕。”
红烛无声地流着蜡泪,燃尽的那一截红艳静静地化为了寒灰。秦容臻的嗓音有些生涩,似是太久不曾重温这段美好的过往:“只有他——大伴给他起名陶心儿,他一点也不怕朕。”
他闭了闭眼,眼前漾开一片柔和的春光。“他看到没有别的小朋友和朕玩儿,他就拉起朕的手,带朕到一丛很深的草窠里。——以前大伴说有蛇,从来不许朕去。他教朕怎么捉蛐蛐儿,长什么角的好斗,头什么样的凶狠……他说话很快,朕还没记住,他一出手,就已经捏住了一只。”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浮了起来:“他让朕拿这只蛐蛐和别的小太监斗,他们都斗不过朕。可是朕和他的蛐蛐斗,他的蛐蛐一下子就把小绿咬死了……小绿就是那只蛐蛐。”
在这看不到日光的宁静一隅里,往事无声地流淌。那时温暖的日光,仿佛还暖烘烘地照在身上。
“他看的是朕的书,用的纸和笔都是朕的。他写的字混在那群贵胄子弟里面,还要压过他们一筹。”
快乐的语调在这里戛然而止,他的话音猛然低沉了下去。“可是有一日,他和朕玩摔跤,却被父皇看见了……”
永安帝早就闻听,太子最近被一个小宦者勾起了玩心,上课神思不属,放了学就像撒开腿的兔子似的,根本看不见影踪。
《山河之书读后感》第203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