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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在重臣云集的朝会上公布的关键诏文,为此辛时已经将内容修改数十遍,说是咬文嚼字也不为过。魏慎荣作为治河专家提出的举措只是其中一环,他还要带着阿韵事先通读,以免女官到时候宣诏的时候因不熟悉内容而磕巴或读错字,所有人都紧张而忙碌。
但是,天子怎麽突然就,驾崩了呢?
他奔出门,与翰林院所有人一起,聚集在正堂中面向紫宸殿哀嚎。伤心吗?辛时想,他早就知道神皇不会活得太长,可是依旧太突然。前一刻他还在润色即将呈至天子前的文书,神后告诫他不可出错的训言犹在耳旁,下一刻这些就都不用了,他伏地与衆人一道恸哭,因为天子已然驾崩……生死之别,怎麽能来得如此仓促?
神后与太子大约都没有预料到这件事吧,这个时候,神皇本来应当在午睡。多麽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啊,自从数年前神皇病体愈感乏力,午时休息已经成为一种定例。也许神皇本人也没料到他会一睡不醒,弥留人世的最后时刻甚至妻儿也不曾不在身边。
天子是否同样没能留下遗言?然而这件事,实在没什麽好担忧。杨擅作为太子监国那麽多年,能力颇为成熟,由这位大周开国皇帝的嫡“长”子继承大统,理所当然且毫无疑问。国不可一日无君,神皇中午过世,在招魂、沐浴、饭含,而后明早小殓之后——就该称如今的太子杨擅与应皇后为新皇与太后了。
哭过之后,所有人免冠素服,回归原位。辛时回到楼中,注视着淩乱的桌面,长长地止不住愣神。有很久没打理过了,内宫忙的时候他总会犯懒,各种有用者没用的文件、草稿、废纸、借阅书籍一股脑摊开,一张长案放不下,又在侧面增添一张,案面与地面皆不能幸免。
被墨痕污染的诏书躺在正中,毛笔滚至一侧,毫毛上水渍已干。全神贯注的事务突然被抽走,心中泛起浓浓的空虚,辛时忍不住想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下意识开始收拾东西。
改至一半的诏书首当其沖被拿起来,辛时盯着那团黑墨,手指往上摸了一摸。写坏了啊,不需要了,天子驾崩事大,好一段时间朝中都不会再顾得上处理什麽新的国策民政,不,也许永远都不会提了……他把诏书卷起来,用锦织的带子往外绕一圈绑好,束之高阁,又开始分拣桌面上的废纸草纸,将褶皱的揉成团的纸张尽数折成大小相似的方形,叠在一起,咬了段麻线困扎。
这些废纸便没有诏卷那麽好的待遇,过几天有空时,拎出去烧掉。捆线捆到一半,辛时瞥见四周安静幽凉的布置,忽觉这样大动干戈分外没有意思,手上散开力道,那被压在一起的纸片立刻膨起,歪歪扭扭地在膝上散成一片。
但他确实要做好準备离开这座为他单独开辟的小楼了,辛时将毛笔搁入洗具中,漫不经心地蕩涤两下,搁在碗口。神后成为太后,她若不再处理国事,自然也没有年轻待诏的用武之地。他会回到院子里,和同僚一起坐班,做一名真正的文墨待诏,或者新皇惦念父亲生前的任命,叫他真去京兆府户曹做“本职”工作。
如果运气好的话,辛时想,他接下来能在离天子不近也不远的地方混吃等死,并不,发挥余热。但如果新皇实在看他不顺眼,也不卖父母的面子,那麽等到几年后官吏考核,随便哪一项不合格,轻轻松松地将他打发到外郡去。
杨修元……辛时稍动念一想,立刻把浮现眼前的那张脸压下去。吵架后他们便断了联系,杨修元不来找他,他也不去找杨修元,但一个皇室少年的日常有什麽难猜,无非就是变着法子消遣时光,这会儿他该差不多準备进宫,和杨擅一起为神皇的尸身守夜。根本没什麽好担心的,辛时将杨修元从脑海中撇出去,他的堂哥可是新继位的天子呢,有杨氏宗亲这一身份,就算天塌下来,也不缺他的一份衣食荣耀。
辛时出了宫回家,鼓点中暮色凝重。芝奴和阿衡还不不清楚发生了什麽,神皇过世毕竟也只是半天前的事情,消息还未能传至每一户人家家中。见辛时一身白服,愣了愣,似乎猜到零星缘由,问道:“阿郎这是……”
没敢说下去,将话断在一半。辛时接过道:“天子驾崩,百日内无娱乐,不屠宰牲畜。”撇下不敢置信的家奴,将马一拴,进屋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听见门口有人来访,正是本坊坊正,带着两位下属挨家挨户通知天子驾崩的消息,嘱咐的忌讳与辛时方才所说无异。辛时送坊正出门,站在门口望见街上往来身影一片素白,事发突然,不少人家中未备有丧服,向左邻右舍询问周转。
残阳如血又如雪,越是热烈、越是黯淡,傍晚的街头不曾如此人声鼎沸。“薤上露,何易晞”,不知谁唱起了挽歌,在炊烟腾腾的薄雾中蕩开,辛时心头一动,喃喃地跟上两句,“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在合上家宅大门的一刻终于生出些许真实的悲痛,意识到那个高坐龙床、时不时会相见的老人,是真的离世了。
国丧进行得庄穆而缓慢,第二日小殓,而后新君继位,第三日大殓,停柩于灵堂阶。杨擅已为天子,脸上却无任何喜色,太常、鸿胪、司徒等官导领着他为先皇赠物。各式明器被逐一放入柩中,杨保嗣与杨麟跟在兄长身后,等不及礼官一声许可,便捶胸顿足放声悲哭,惹得在场之人纷纷抹泪,而神后带领命妇坐于另一侧,虽不如幼子一般激动,亦抿紧了唇,紧紧绷住惨淡的面色。
《昔人已乘黄鹤去》第116章(第1/1页)